上次論及避免寫劣文,今次續論怎樣寫好文。步驟同樣十條,各自修行好了。
一、學習
寫作好比排泄。說來污穢聽來突兀,不過想深一層,若不進食又何來排泄?同理,若不學習又何來寫作?常有問及在下工作,在下多會如斯答道:如學語文,聽講讀寫。聽讀是入,講寫是出,有入就會有出,有入才會有出。如前文述,表達欲強才愛寫作,奈何慣性使然,表達欲強者往往「入不敷出」。期期赤字,久而久之便「負債纍纍」。
是故「收支平衡」十分重要。一個簡單原則:閣下聽、讀的時間是否多於講、寫?閣下聽、讀的質素又是否優於講、寫?若只於時間上收支平衡,長此下去也難保質素。須知寫作異於編輯,並不是採訪到多少材料便將之流水作業式如實報道便算。學習需要思考,不是學三天可以寫三天、學三年可以寫三年。關係並非線性,而是階梯式的。
此話何解?人類學習是將事物關係組織的過程。組織過程猶如耕作,不是種三天田便會收三天糧,而是如投資般需要時間思考浸淫。但當組織達致成熟階段可以應用時,寫作產量便可持續一段相當日子,直至江郎才盡、須重複新一個學習及寫作周期為止。至於學習模式,應正正式式如大學課程;無師自通的自修差得遠矣,遑論消閒讀報。
別說學刊,就是《信報》,上至前任老總下至副刊欄主,皆不乏博士教授級人馬。
二、觀察
姑勿論是寫作甚至研究,很多偉大發現皆源自細膩的觀察。所謂觀察,是觀摩多於觀看,旨在入微地察出人家觀不出之處,關鍵在於觀之餘的思考聯想;一如蘋果墮地,人家看不出什麼,但牛頓想出地心吸力。是故拙作從來請讀者「觀圖」而非「看圖」,用意正是讀者隨作者一起用心觀察,觀察圖中背後的數據,進而是數據背後的因由。
偶爾有問,在下如何拼圖、如何想到怎做。有人以為很易,不信可以試試:隨便找些數據,看看能否拼出圖來?隨便找些因素,看看能否解出真諦?拼圖這個玩意,當玩可以兒戲;但其實是迴歸分析的「圖象版本」,是建立模型的初步觀摩。經常處理數據之士,不單可以憑記憶繪出圖象,更會料到哪些或會相關、哪些難以相關之「特技」。
除了上述的建設性觀察外,另一便是破壞性觀察;在下也是這類常客。所謂破壞,就是挑出常人習以為常的觀察盲點。之所以是盲點,原因其實也是常人沒有認真觀察,甚至看也沒看,人云亦云。一如在下去年的《愈印銀紙愈升值》等系列文章便是一例;某名嘴指出該系列「分析多謬誤」,但現證明美元浪高於浪,是誰不學無術,人所共知。
靈感源於觀察。日常生活,危機也憑觀察而知。至於寫作,只是將之文字化矣。
三、擬題
學習是基礎,觀察是靈感,遂可開工。開工首步,就是擬題。擬題不是指起標題,這反倒可以最後才做。擬題,相當於「幾個W一個H」當中的「What」,即是寫什麼。別以為這很容易,其實是易學難精。選個能以成文的題不難,但要選個能成好文的題,不易。於此涉及兩個因素:興趣與能力。興趣人各有志;至於能力,則有高低之分。
做事量力而為,寫文同一道理。擬題,除非犯了上次提到的十戒,否則一般無所謂優劣與否,而只有適合與否;而所謂的適合,是相對於作者而非讀者而言。
題材題材,好的題目需要好的材料在背後支撑;若自問沒有好的材料,那就從頭做好上述的學習及觀察階段再算。最忌的是,起題闊而取材窄,或起題深而取材淺,令讀者大失所望。
除了上述自身考慮,還有就是客觀考慮。這於上次已有提及,即題材應照顧大眾。另一重要考慮便是篇幅。一般非網上的公共空間,通常有限;即使出書,出版社亦不會不計成本任由作者無限發揮,除非是金庸等之大人物。
縱有定期「地盤」於報章雜誌,亦不宜將同一題材無限連載,因為斷續太多一則容易使人遺忘,二則容易教人納悶。
擬題選材是行文的具體第一步,猶如打樁。樁打不好,之後建的樓亦定不會好。
四、參考
若說擬題是重要一步,那末接着的參考便是費時一步,是指參考前人智慧,與學習相似但有不同。學習是在未有寫作打算下,系統性地學懂一門學問;但參考則是針對性找尋與題材相關的資料。參考比學習層次更高,旨在找出兩類資料:一是未懂的,另一是已懂但有誤或不同意的。固然,若是已懂又無誤兼同意的第三類,那就不用寫了。
當今做研究者,十分幸福。昔日沒有互聯網,資料皆從圖書館找,不甚方便。以往找剪報要逐份舊報翻來覆去,每張影印幾毫,費時失事。如今很多不太舊的資料大概已全數上網,不過仍有相當的資料,如太古舊的、非先進國家(如英美)的、或文獻等,還是要親自出馬或花費若干方能取得。單是香港,很多詳盡或稍舊的數據皆沒上網。
網海茫茫,應找什麼參考?其實,研究院入門已有教,一些稍為正規的學術文章,文末或附註必有引用過的參考。對於有興趣撰文的題目,若能認清數位知名人物或數篇經典之作,透過以參考找參考,一輪搜索過後,應不難找到一些行內的新進人物以及相關的新近文章。更好的是,讀過數篇近期文章過後,有什麼值得撰寫其實已呼之欲出。
試試看吧:想個題材再從網海地毯式搜索一下,你自會發現新鮮原來極之罕見!
五、推論
推論,本義是於特定情況下由一處帶到另一處。除非兩者恒等,否則必定是在特定情況才會發生。譬如說,狂印銀紙會引發通脹,當中便有很多假設,如奉行市場經濟、沒有價格管制等。這種「情況」或「假設」,即使在數學上也普遍(推導公式須先定下domain及range),何況是社會科學。推論可見諸一般方法學之書籍,這裏簡略概論。
推論(reasoning)分為兩類:演繹及歸納。演繹旨在帶出充分條件,亦稱為因果。須知數據或事實本身永遠不能成為解釋;解釋,只是在經過觀察數據或事實過後「想像出來」的故事而已。由此可見,小至因果演繹大至理論建構,除邏輯運用外,更重要是「作故仔式」的想像過程。這個過程需要入微的觀察及豐富的想像,而非只講邏輯。
另一類是歸納。歸納看似沒推論般嚴謹,因為一億次對不等於第一億零一次也對。然而,這並非說歸納並不重要,因除純數哲學外,幾乎所有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的定律皆由歸納而得。
歸納的關鍵在於是否有足夠、或具代表性的觀察而得出結論。絕大多數情況之下,我們無必要百分百地提出絕對證明;學術之上,有95%準確度已可接受。
大多數人對推論過程已有一定認識,但這也是易學難精,因為很多人並不嚴謹。
六、舉證
舉證通常是用以輔助推論。正面的舉證,可使演繹及歸納更具說服力。要注意的,是無論舉幾多幾好的證,也無法百分百證實一個推論;只有純數哲學式的推導才能絕對證實或否證一個關係。是故,舉證只可提高推論的「說服力」,而不可取代推論本身。固然,舉證愈多,推論便愈經得起時(古今)空(中外)考驗,錯的機會自然愈小。
至於反面舉證,則可反證推論,間接帶出關係中的必要條件。數學之上,只需舉出一個反例便可推翻整套假說。不過,在自然或社會科學上,尤是後者,則要小心反例是否因第三因素而構成反證。尤其在沒有實驗基礎或只憑歷史數據分析之下,這種第三因素不易完全撇除。譬如找到某些日子狂印銀紙未見通脹,便要想想背後有否其他原因。
舉凡涉及社會或人文現象,很難做到絕對證明。一如上述歸納之法,若舉證具統計意義,算是不錯的了。由此可見,具代表性的舉證往往就是統計工作。固然,有些現象根本沒有足夠樣本,或不容大規模地搜證。
如此一來,一些較質化而推演性較低的研究方法如個案研究、親身參與等,皆是學術上認可之法,只是科學性進一步降低而已。
重申一次,舉例不可以代替推論。要是不可得兼(如因篇幅所限),則寧棄舉證。
七、定調
好了,做足研究(學習、參考),有(推)論有(舉)證,大概應該有個立場吧。沒錯,不是所有文章都需要立場的;舉凡探索性的、描述性的甚或解釋性的,一般不必提出個人看法。但如上述,問過幾個W後,也會想知剩下的H吧──即「怎麼辦」。探索性的、描述性的及解釋性的,皆是歷史性的。面對將來,就要決擇──即立場。
立場人皆有之。建基於個人偏好的,是偏見;建基於充分研究的,是高見。與之前論述一貫的是,立場沒有對錯之分,只有高低之別,原因是立場多是相對於未來而言,是好是壞尚待時間來驗證。做足研究、有論有證的立場,不一定對,但錯的機會較小。單憑直覺偏見而得的立場,除非閣下是高人,不然的話,對只是或然,錯卻是應然。
不過,無論做幾足的研究、有多全的論證,由過去跳到未來這步,總涉人為判斷。這一步很關鍵,但只能憑直覺。所謂直覺,是人生迄今的知識經驗之總合,很難解釋。然而無可否認,學識好的、經驗豐的,直覺較準。愚見以為,觀摩可以改善直覺;至於觀摩之道,則以興趣為基。一句到底,若對某項學術沒有興趣,實在很難產生直覺。
至於興趣又怎培養?這關乎人生的意義了;意義之一是對萬物生趣。豈只八卦?
八、行文
行文至於此,可以行文了。這一小步,應是十步之中最快速的。既然整理好思路,便應一氣呵成將之表出;如開首道,寫作好比排泄,應該暢快。曾見好些人士,寫一句改一句;恐怕其做法也是想一點寫一點了,壞習慣矣。做事成功貴乎專注,寫作一樣。寫文過程思路屢被打斷,肯定不是佳作。惜港人還以multi-tasking自居,捨質逐量。
除了一氣呵成,還要顯露個性。每一個人都有性格,說自己無性格其實都是性格。有些學者誤以為謙卑、平實等於無性格,長篇大論之餘由頭悶到尾。這是徹底的不幸:風格毁掉內容,是徹底的敗筆。與其不清不楚,倒不如將個人風格清楚表達。事實上,文章以至演說的可讀可觀性,內容有時甚至往往反被風格蓋過,辯論之時尤其如是。
必須重點指出,風格猶如衣著,衫褲各人有異,不宜東施效顰。在下以「在下」的筆法寫文,放諸他人身上效果難測。《信報》研究部成立時在下有份參與,該部初時的文章確有拙作影子──集中宏觀分析、一味圖多兼大版;行內人指在下為《信報》帶來「範式轉移」。於是當時勸諫研究部,切忌照辦煮碗,否則只能永遠走在拙作之後。
研究部現已走出自己的路,記名制後,每位分析員有獨自風格,實是可喜可賀。
九、校對
千萬不要小看校對這環,拙作發予報館之前,除非時間緊迫,否則必對三次(如果時間不容則交稿後再對,有錯致電編輯)。一些語病錯字,哪怕是不常見,也會令讀者對作者的印象大打折扣。語病反映作者思維不清、語焉不詳,不是想不通便是想通之後寫不出來。至於錯字,除非僻字,不然便反映作者大意。字可以隨便錯,難保內容?
校對除了找對錯外,還有辨別好壞之效。或因早年辯論的訓練,在下說話寫字早有「有懷疑,查字典」的習慣,盡量採用傳統的正音、正字。固然,在下的中文水平限,一些字詞的正宗還要請教高人。譬如說,近日發現原來「fong2-fut7」寫法有四:仿佛、彷彿、恍惚、髣髴。解釋幾近一樣,問過日月報的資深編輯後,原來第三個是正寫。
為什麼要校對三次這般多呢?為求一氣呵成,為免思路打斷,行文過程難免錯漏。第一次校對是「大執」,需時一般甚久,有時章節對調,甚至整段刪改。第二次校對是捉病句、找錯字。第三次校對時,通常不期望有什麼改動,頂多作完美主義式的修正;若第三次仍大改,則需繼續校對了。過程好比「髹灰水」,一遍又一遍,非一步登天。
校對無疑重要,但若框架寫壞,無數校對亦是徒然。這情況下,還是重寫好了。
十、重溫
重溫不是校對,而是偶爾回顧昔日作品,即所謂溫故知新。當寫作日子有功以後,很容易會忘記了自己寫過什麼。習慣口不對心者,難免會自暴其醜;對於不善思考者,亦難免自相矛盾;至於自大狂妄者,更每每自以為是。無論閣下貴庚,相信當翻閱舊作之時,難免會覺當日之幼稚──怎麼如斯的文章都寫得出來,公諸於世?醜死怪囉!
有這同感,別不開心。恭喜你,因為今日的你已遠勝當年。正是這種進步,為一眾作者提供了源源不絕的寫作動力。人最開心的,莫過於眼見自己在不斷進步,對嗎?
動筆動思考.二之二
交通銀行(香港分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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